小说丨舒文治:家宴
2025-06-06 14:39:54          来源:湖南省小说学会 | 编辑:张咪 | 作者:舒文治          浏览量:14813

家  宴

舒文治

杨来神失联后第五天,老秋打来电话。

我抢先问话,老秋你怎么冇同来神去北京旅游?

雾霾天,旅么哩游。

大雪天,你们都去旅游。

落雪,城楼怪好看,可天安门广场进不去。

要是让你们和合二仙进去,清都就得上通报。

开春,我要做菜园,冇空去。

你晓得来神路数,他会在哪里?

他是他,我是我,莫老是把我两个扯在一起。

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你们是杨家将里铁兄弟,全县都晓得。

老姜,你越扯越远。

你透个信,好把来神扯回来,都找了他五天,够折腾了。

他电话,你们——都监听得到。

他电话在家里。

我又不是他跟班。

我就问你一声。

县里、局里、小区都来问过我。

好吧,算我瞎子操光子心。

老姜,你退位了,莫操空头心。

喔嗬!风水轮流转,轮到你老秋来给我上课了,请问,还有何高见?

我打电话来,是想请你呷餐饭。

老秋你冇喝酒吧?请我呷么哩饭?

我又不喝早酒。你退位大半年,我是要请你呷餐饭。

庆祝我光荣退居二线,和你们不再扯麻纱,咯餐饭,我来呷。

到我家里来呷,今晚上。

你哪个家呀?

金钢砂厂,你又不是冇来过。

你怎么还不搬到和园小区去住新房子呢?

住棚子里,我住惯了。

我是要到你新房子里去认个门,道个喜。

老姜,莫扯远了,来呷晚饭。老秋摁了手机。

我右手悬浮,约三秒,脑回路短路,却不止三秒。

老秋请我赴家宴,该带点什么上门礼呢?若他搬新居,一个小红包,合乎礼又便当。他在老棚户里请我,就有点费思量,带两瓶酒最简单,可老秋一喝酒更迷糊,有一回他老同事老丁家办喜宴,中午他喝多了喜酒,径直去了信访局,不坐接待大厅,一屁股坐在我办公室门口,头靠铁门,鼾声如啸。我下午来上班,敲醒他,他睁开豆瓣眼,面若重枣,席地箕踞而坐,对着我酒后呢喃:姜局长,为么哩我一个好家庭搞成了一个破烂家庭?——此句他呢喃数遍,还没完,我开门,他跟进,在我脑后呢喃,边喝桶装水边呢喃,我看案卷时,他在呢喃,我瞄着窗外梧桐树叶,他还在呢喃,我起身,借故出门,他仍在身后念他的“呢喃经”:丁拐子家喜上加喜,为么哩我一个好家庭搞成了一个破烂家庭?我回头堵了他一句:丁拐子闷声发大财,从不来上访。老秋的呢喃顺着楼梯下来:丁拐子他跑不脱,我一个好家庭搞成了一个破烂家庭……我加快脚步,呢喃仍在脑后追我,飘着酒气,到如今,似乎还能闻到。老秋如此呢喃,我当然不能给他带酒。思来想去,家里正好有朋友送的一只“老釜”牌智能电饭煲,没开封,老秋搬新房子用得上。

老秋再打电话来时,我在去金刚砂厂的路上。

春雨停在午后,街面像染坊的布匹,能拧出多种湿漉漉的颜色来,行道两旁,樟树叶层层披挂,似在守护雨水和年轮的秘密。街上所见,印象闪忽,谁会留意车来车往里坐的谁,哪家店子喜庆开张又突然关门,哪个哈哈大笑吐出满嘴槟榔。锦绣华府正在封顶,“封顶大吉”巨型横幅上方,立着几位民工剪影,好像他们立在那里几个月了。宇航棉厂和油灰刀厂围墙相连,已拆成鱼牙月齿,露出断垣残壁无数,六七头牛在曾经的厂区悠闲吃草。若不是棚改,我几乎忘记宇航棉厂曾是县城后生们最爱去疯的地方,那里曾有女工数百,色彩缤纷,生出的故事和麻纱一样多。油灰刀厂赚过几大洲的外汇,眼前,它趴在瓦砾堆中,等着某位开发商来点土成金。再往前走,水泥路变成废渣路,路的尽头是金刚砂厂,几处仓库模样的钢构建筑,居民开垦的连片菜园,半环状被丰草覆盖的农田,早已将厂区团团围住。曾几何时,清都人以这片厂区为荣,有当年打油诗为证:油灰刀漂洋过海,宇航棉联想太空,金刚砂最是不济,也足以削铁如泥。三家厂连成片近千亩,县府整体打包,棚改和开发并行。美图易画,棚改却难,早年下岗的上千职工家境千差万别,各有诉求,要将他们统一安置进小区,何其难也。有大半年,信访局变得像口大水缸,接访便是水缸里摁茄子。好歹缸里安静下来,招商又三度流产,这片城西偏僻地,错过了房产开发黄金期,旧城改造,成本太高,建商居楼,都不看好,还剩一招,棚改置换,规划建几个市场,把账一算,县长在论证会上发感叹,是要把咯位老姑娘嫁出去,该贴的钱,娘家肯定要贴,可不能贴得我短裤褂子冇得穿,站在大街上打吆喝,看老姑娘上花轿啊。于是乎,本地块得了一个诨号“老姑娘”。话说到这份上,地块只能拆分,一分为二,一块做商居配套用地,开发商画了一个大饼,说是要建一个新业态智慧小区,何意?我是一头雾水。另一块建新农贸市场,开发商和政府还在扯皮,开发暂停,当地居民又称之为“二刀肉”。老秋如今还住在这块“二刀肉”上。

金刚砂厂的黄昏似乎降临得比别处要早些。迎面一堵围墙斑驳,因雨水渗透而色暗。墙脚青苔化了妆浓,乌青乌青,也没谁看它们站街。墙头支棱些杂草,却不招摇,寂寂自生。围墙周边,春和冬还在缠斗,那么多野生植物便是它们的战场,绿枝与败叶亮出刀枪剑戟,像在斗个不休。门灯兀自悬挂,一副与世无争独醒状,它亮还是不亮,不得而知。门卫室窗玻璃掉了一块,糊着报纸,木门裂开一条缝,看不清门里。铁锈大门虚掩,手推时,手心像攒着一支冰棍。

迎接我的是一群鸡鸭鹅,约三十几羽,均呆萌。旁边有墨冠金桂一株,树下立石桌石椅,见证金刚砂厂人兴财旺过。桌侧阴影里,蹿出一麻黄狗,仰面看我,目光如爆米花,不叫。我放缓脚步,收紧拳头,得防它突袭,不叫的狗咬人。

金刚砂厂来过多次,也不单是为老秋,棚改如一场散伙盛宴,起哄喧闹在所难免,拍桌子砸盘子也不足为怪,一个六十多年的老厂,积累的问题还会少吗?加之原来改制不彻底,资产归属牵扯复杂,凡与厂子有关联的,都要来分一杯羹,虽是块“二刀肉”,总之还是块肉,肉沫肉汤,你有份,我也有份,怎一个争字了得。县里只得派驻工作组,我忝为副组长,主要负责就地化解信访麻纱。费时大半年,如打一场拖沓的甲A联赛,总算结束了,三百多户均在棚改协议上签了字,统一安置进和园小区,唯有老秋没签。后来,软磨硬泡,字是签了,却不肯搬。工作组为逼老秋搬家,曾下狠招,断路、断水、断电。老秋把挖断的路用废渣填满,租来一台皮卡,将铺盖、锅盆搬上车,怀里抱个坛子,扬言要在县委九楼长住。接到报信,我带人在途中拦住老秋。任好话歹话说了几皮箩,老秋怀抱坛子,横竖不下车。僵持近中午,九楼发来话,恢复供水供电,居家过日子的事,不要操之过急。于是乎,老秋家成了金钢砂厂唯一住户。别人做“钉子户”盯住的是更多钞票,他钉在这“二刀肉”上又为何呢?我给他摊过牌,你几间破棚户换一套电梯房,面积还多出十二平方米,再不可能有其他补偿,拖到最后,铲车拖车进场,你老秋还是得搬,何苦来哉?!他不瘟不火回我一句,我一个破烂家庭还怕铲车拖车?

放眼四顾,办公楼、车间、仓库早已拆倒在地,职工所住筒子楼、层楼和平房也瘫痪了,满地砖瓦水泥渣,与春草相交错,春天当然不会放过废墟。偌大的厂区,只剩几间平房,是老秋家的棚子屋。天色渐暗,低空雾化,走在这一片废墟里,走向孤零零、不见透光的老秋家,心内苍茫,难以言表。此处并不需要守庙人,若我也是这厂子一员,眼见散伙宴席如斯,也会毫不客气伸长筷子吧,可老秋还要守着无人的桌席。

麻黄狗耷耳摇尾,徐徐缓行,像是领了主人旨意,给我领路。路边右侧,有片地略高,记得是条花带,眼前,花非花,绿格镂空围挡约半人高,围出一方小天地,变成了老秋的菜园。驻足细看,菜地十几垄,整得一封书样,泥土的收边,水沟的开挖,瓜棚的搭架,杂草的清除,无一不显示园主上心用心,手工到位。所种者,约三分之一翠绿,三分之一浅绿,三分之一尖绿,翠绿的,是从冬季过来的莴笋、大蒜、香菜、白菜、包菜、菠菜、萝卜菜;浅绿的,应是仲春后将满园的菜苗子;尖绿的,刚出土,说不准种类,到了夏天,老秋一家放开肚皮也吃不赢,隔三岔五就得提篮采摘,至于瓜豆之类,谷雨之后,会攒足劲节节拔高,挂满竹木架。

就在我脑瓜里喷绘出瓜菜图时,一群猪崽哼哼唧唧过来,小猪们正在长骨架附带长膘,如此散养,寻吃撒野的天性便释放出来,麻黄狗在给它们让路,我又算什么东西?它们懒得瞟我一眼,有一只嗅了嗅我裤脚和鞋面,然后和同伴扬长而去。等猪群去了别处,麻黄狗看了我一眼,一扭毛头,摇晃犬步,走得快些了。

老秋的棚子屋,我较熟,默神,离上次来,快一年了,旧平房不会显得更旧,早春也不会给它增色,对终将被推倒的结局,它一无所知的样子。台阶两旁,横着两根竹篙,挂满多款多彩童装。门口两侧,拖把、扫把侍立,令我想起杨来神给我的封号——门神——说我是给县委大院站岗挡人的,已够客气呵,来神没叫我看家狗,也没对我使过“打狗棒法”。闪过此念,我多看了这对“把兄弟”两眼。

跟着麻黄狗进屋。老秋的声音隔着两间筒子房传来:老姜,你先坐,我在炒鸡。

屋里灯亮,由暗乍明,见一童子坐在矮椅上,一嫩娃坐于婴儿车中,均穿戴鲜亮。孩童持奶瓶,脸近婴儿,正在喂奶。在一团锦簇里,一时难辨出男娃还是女娃。小孩都经历过性别模糊的初长期,我冒出一个念想,真有小天使,他们永远也长不大,又何必区分性别呢?

毛毛,快点喝哦,bobo来了,你不喝,我就给bobo喝哦。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这伢子在称呼我,看他眼神,明白了,是在说麻黄狗——它是叫博博,还是白白,童音里的世界总超乎我越发迟钝的想象。

狗比我懂孩童,屈前肢盘后肢,似蹲似卧在婴儿车旁,尾巴似掉地上一条毛巾,眼珠似水煮玉米。

和孩童和狗均搭不上话,想进厨房看看。老秋系条蓝围裙,端杯热茶出来了。

喂奶的,是我三妹子老大;呷奶的,是我二妹子老幺。老姜,你坐。

你外孙蛮懂事,小小年纪就会带毛毛。

多亏他搭把手,二妹子上夜班。

上回来,冇看见咯条狗。我本想说他的菜园、猪崽,还有两个外孙,脱口却跑出狗来。

一条老狗,一天晚边,跟在我脚后跟,一直跟到院子外,一看就冇人收留,跟我到家门口了,只好收留它,也好看护咯院子。

你一人占一个大院子,是要有一条狗啊,可惜显老,不叫。

它是看得起你。要是夜里有响动,它叫起来蛮凶。

那我要感谢它呀,它好像有名字吧,叫bobo?我差点起身,朝麻黄狗一鞠躬。

钵钵。我外孙星星每餐喂它一钵子饭菜,就叫它钵钵。

好名字,四川有道名菜叫钵钵鸡。

钵钵鸡,我不晓得做,做了老姜炒仔鸡。

老秋,你看我只顾说狗谈鸡,秋嫂子呢?

又发了胸口痛,在后面房困觉。

眼前这间房,这么说吧,除了两孩童和婴儿车新亮,其余皆旧,旧柜,旧箱,旧床,旧被,旧桌椅,旧电视,更多堆积的旧物,或进布包,或被箱纳,或藏身床底,因是家居形态,算不上太零乱。床边有只三页柜,柜门油漆剥落,柜顶摆放三盆塑料花,似是月季、菊花、牵牛,它们开放得太久,还在打起精神怒放。

走进里间房,没开灯,蚊帐里的秋嫂子一团模糊,四周影影绰绰,仿佛置身于一间老旧阁楼,岁月封存了它,而我在打扰它。

秋嫂子,好久冇看到你,一来又打扰你们全家,你咯病,要呷药,多静养。

姜局长,到破棚子里来,是看得起我一家人。我不能陪你,你要呷好喝好。来自模糊处的声音,自然缥缥缈缈。

老秋,秋嫂子病了,你该服侍她,喊我来呷饭,是要我来添麻烦呀。

她上昼还好,鸡鸭是她净的毛,还到菜园里搞了一篮菜。她咯病,发起来冇得信把。

姜局长,我呷了药,秋老倌喂我呷了半碗鸡汤,困一觉会好些,你们快上桌吧,天冷,趁热。

我退回前间房。饭桌和餐具早摆好,计三套。老秋在上菜。

注意到柜顶塑料花后,靠墙立住一木边镜框,框边饰有水红花纹,花纹中有一对年轻男女,脸被塑料花束遮住大半,大约看出是老秋夫妇的结婚照,老秋的细眼长脸依稀仿佛,笑虽有点拘谨,却自带光芒;新娘圆脸,凤眼,额前蓄留海,脑后似有一条乌黑长辫。他们穿越三十多年的目光,看似熟悉,却总有我猜不透的往昔。愣神,回头,对面墙上,挂了面石英钟,钟面已显氧化层,时针分针指在11:46,秒针几乎看不清。隐约记得镜框和石英钟均定格在一年前的样子。

星星在看我。毛毛在看他。我形容不出他两个的眼睛和眼神。钵钵在眯眼养神。

菜上桌,过了八道,土鸡汤,红烧鸭,卤牛肉,腊鱼腊肉,老姜炒仔鸡,虎皮扣肉,腊猪脚炖土皮粉,两色萝卜丝,还有“太极头”,满满一桌,再上青菜,就要叠碗了。

围桌者,两老一小。星星有他的专用碗,碗面绘有卡通图案,像是“熊出没”。他像外公生着细长眼,亮亮的,不像星子,颇像星光带。他时坐时站,拿了一罐旺仔。

老秋,就三个人,菜搞多了,浪费啊。

老姜局长,难得请你呷餐饭,咯桌菜,除卤牛肉,都由院子里自产,你要多呷些。

老秋,你地主当得不小啊,占地二百多亩。

请你老姜来咯里当地主,你也不会来。

未必你在院子里养了黄鳝,炸了一盘“太极头”?

厂里有花池,大花池我养鱼种藕,细花池我养泥鳅黄鳝,过几天,我去牵两条黄牛崽回来,要是有钱,办个牛场,有的是地方。

你还真打算长住?

住一年算一年,政府建市场,不晓得猴年马月。来,呷酒。

老秋倒的是亮瓶里的谷酒,我想说,谷酒甲醇含量高,喝多了伤脑壳,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人家已喝了大半辈子,你曾费尽口舌劝他搬到安置小区去住新房子都无果,怎么能让他改喝瓶子酒呢?

老秋自顾喝了一大口。我和一些乡民居民喝过酒,他们不喜欢碰杯敬酒那套虚礼,喝酒就实实在在喝,不喝就拉倒。星星踮起脚尖,举起旺仔,脆声脆气道,外公,咯位爷爷,干杯!

星星逗笑了我和老秋,爷孙两代人都笑没了眼珠子。我笑道,为星星干杯,为你们家早日搬新房子干杯!

星星兴高采烈和我碰杯。老秋端杯,做了个表示的样子,道,老姜,多呷菜,莫谈房子。

也是,我为食客,并非说客,何必自讨没趣呢?老秋做的菜,地道的清都土菜,又都产自屋外院子,食材真道,可胜色形上的花功。装菜的器具,汤钵、砂锅、老式陶碗,与这旧平房倒搭配。食之,土鸡汤味炖出来了,洋鸭鲜甜味烧出来了,自家熏制的腊味蒸出来了,仔鸡与老姜碰撞而中和的味道炒出来了,凡两种食材遇合——扣肉与腌菜、腊猪脚与土皮粉、胡萝卜丝与白萝卜丝,各自吸收对方又释放自己,味道对舌头便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唯有“太极头”不好对付,做这道菜本来就麻烦,取筷子大细黄鳝,小于筷子更佳,大于拇指不要,先在井水中养数日,不能少于三日,让它们清肠肚,自净其身;取一盆,盆中注入料酒、酱油、香油,加少许盐,将小黄鳝倒在盆中,让它们吸食最后一餐;灶上油锅正红,一半猪油、一半菜籽油混合为佳;再将小黄鳝倒入漏盆,它们微醉,软滑,抱作一团,美滋滋吐出酱色泡沫,颇像醉汉享受他的饱嗝;炉火最旺、油雾喷火时,掌勺者迅将漏盆倾入油锅,速将锅盖扣上,锅中哗然响然,似一条大鱼即将被钓出水面,俄尔哗响止,热油与锅中之物沸腾声不绝于耳,某种肉香弥漫,不可名状;掌勺者使出手腕暗劲,摇晃铁锅,不可开盖,让锅中之物翻转数次,均受炮烙,时长约一分钟;而后,将早切好的紫苏、香菜、葱花、姜丝倒入盆中,再加适量盐,与佐料拌匀,揭盖,倒料,动铲,三下五除二,装盘,“太极头”色香味已齐拢。出锅的小黄鳝盘曲身子,以尖头为圆心,形似太极图中阴阳鱼,因而得名。

桌上十道菜,“太极头”最有款有型,有滋有味,食之,需一点小技巧,要果断咬其头后软项,不可咬断,大约碰到脊骨即可止,轻轻咬紧,顺势摆头,一道脊上肉便撕拉下来,入口,可知鲜美无比四字并非虚言。再奔向项下肚皮肉,依上法,自上而下,可尽食其肉。手熟者,筷夹之间只剩一点鳝头和一挂内脏,尖细鳝尾也不会浪费。手生者,那吃相就狼狈了,不是咬断头,便是咬穿身,或是断成数截,每一截拿在手中,都不知如何下嘴,双手早已油乎隆咚。星星便吃成这个样子,滑稽得可爱。老秋吃得淡定而利索。我需以手捉其头尾,方可勉强拿下。“太极头”要趁热吃,下酒,是好菜。开席后,两老一小纷纷下筷,重点对付它们,也不说话。半杯酒后,盘中最后一尾“太极头”被星星捉住,他下桌,举“太极头”在婴儿眼前摇曳,逗得那娃咯咯笑,伸手抓。星星将那物靠近婴儿嘴边,被老秋喝住。两娃将“太极头”当玩具,玩得欢。钵钵伏在婴儿车旁,似寐,唯有它对“太极头”不感兴趣。

老秋,炸“太极头”咯门手艺,是家传的吧?

我爹会做,我爹说,咯道菜还是一味药,治气血虚。我堂客生二妹子后,气血虚,给她炸“太极头”,她不肯呷,说像蛇,她属蛇,我逼她呷,后来,她呷上了瘾,十天半个月不呷就发心里,呷得多,她气血不虚了,后来又生了三妹子,我是个冇崽的命。

是你炸还是公公炸“太极头”给媳妇呷呀?谷酒下肚后烧脑,我开老秋的玩笑。老秋不是杨来神,他一句是一句,不苟言笑,他外号“秋茄子”,传其神也。

我爹打断了手脚,做不得饭。

你爹咯一代人,受的苦是多。

我一个好家庭搞成破烂家庭,根子还在我爹身上。

老秋,要不是你爹,你也进不了金刚砂厂。

正是进了咯破厂子,我一个好家庭搞成了一个破烂家庭。

未必你在东影山上当农民会比如今日子好过些?你每月拿退休金,还有新安置房等你去住,秋嫂子治病,医保也报了大半,还有——

还有你老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秋抿了一大口酒,断了我的话,口齿清晰起来。

老秋,你的家史和心事,还有你无数次上访记录,就莫说了,说不定我比你更清楚。

你清楚?你们只晓得纸上文章,几页纸,一会写受理,一会写处理,一会写送达,一会写回访,敷了我十几年。

话还是不能咯样说吧,至少我陪你也陪到了退二线。我端起酒杯,要不要敬他一个,缓和一下气氛。

外公,你请咯位爷爷呷饭,怎么和他吵架呀?你们要来干杯。星星回到桌边,踮起脚,再次举起旺仔。最后一尾“太极头”,他给了钵钵。

老秋和我发笑,三个碰杯,有酒和奶溅出。

秋嫂在里间屋有一声没一声咳嗽。

“太极头”能治气血虚,要是能治心绞痛就好。一下就光盘了,冇给秋嫂留一点。

等她起床,再给她炸。厨房里有口水缸,专门生养黄鳝,要不然,倒春寒时节,也呷不到“太极头”。

我有口福。你咯厨艺,不开饭店,真是浪费了。

我要开饭店,就不至于住在咯破棚子里。

老秋,你我老朋友,我还是要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要是早想通了,早去开饭店,早就是秋老板了。

我一个好家庭搞成一个破烂家庭,我如何能想得通?

那责任完全在美方啰,老秋,那美国人可不是咯样想的啊。我啃着腊猪脚,嘴含讥讽。

他们不那样对我爹,就不会搞成咯样子。

都是历史造成的,冇得办法让历史倒转过来再演一遍。我嚼烂腊猪脚,将骨头留在桌上。

你们就是喜欢怪历史。我不找历史,只找你们,如今,你退了,我也不找你。

老秋,你看桌上咯盘“太极头”,谁也冇办法给你变成黄鳝,活蹦乱跳回到水缸里。

老姜,我爹不是黄鳝,我爹和丁拐子他爹,都打成反革命,后来都平了反,为么丁拐子他爹补了二十九年工资,我爹一分钱冇补?

你和老丁当面对质过,公检法三长都在场,我也在场。那是他堂客闲谈乱扯,她也被传唤到场,三人对六面,她当场承认是嘴巴痒牙齿不关风,想在众人面前显世,她讲的话,你也当惊堂木响呀。

咯是你们和他夫妇串通好,合谋害我,硬要把我一个好家庭搞成破烂家庭。

我晓得你和老丁有过节,可我和你冇过节,我们都为你好,为然你家好。

你们信丁拐子,不信我,把我一个好家庭搞成了一个破烂家庭。

老秋说话,终点总会回到起点,我领教了多年,结论八个字:如此循环,此题无解。

老秋,你满上,我也满上,今晚只喝酒,不谈丁拐子,不谈他爹,也不谈你爹。

老秋没满上,没和我碰杯,放下筷子,走到三页柜前,弯腰弓背,抱出个福字纹、西瓜状青花瓷坛,走回桌边,犹豫了一下,满桌菜,再容不下这胖乎乎之物,老秋便放在旁边取暖器台面上。

外公,盖子我来揭。星星雀跃,蹦到瓷坛前,伸出手来。

老秋敲他手背,揭开莲花簇拥的瓷坛盖。刹那间,老秋脸色大变,如一坛打烂的酱菜,顺手,给了星星两记丁公。

星星闭眼抿嘴,脸紧缩拧巴,有点像脱水的子南瓜,眨眼间,他哭出声来,脸随之夸张奔放,如同阳光下炸裂的西瓜。坐在童车里玩耍的婴孩受了惊吓,粉脸说变就变,红嘟嘟的小嘴变得像刚吹破的气球,平房里突然热闹起来,哭声嘹亮,几乎要掀瓦捣窗。伏在地上的钵钵一脸茫然,大约不想掺和。

秋老倌,你发么哩神经,搞得两个外孙哭脸,识破客哟……秋嫂子病恹恹的声音淹没在哭声中。

我懵在酒杯和鱼刺骨头面前。

老秋从瓷坛里捣出一截盘曲黑物,大如老秋的拇指,原来是几乎变干的黄鳝,接二连三,捣出五六条,扔在地上。钵钵嗅了嗅,一副不屑下嘴的样子。

你手发鸡爪疯呀,把黄鳝放进坛子里。

外公你说祖外公最喜欢呷“太极头”,过年时,我捉几条大黄鳝放进去,让祖外公在坛子里面过年有“太极头”呷。星星哭诉着。

这瓷坛,我有印象,老秋这棚户被断水、断电、断路那天,他租来皮卡,搬上铺盖、锅盆,放话要去九楼长住,怀里抱着的就是这坛子。当时,社区一女专干担心里面装了炸药,在我耳边嗡嗡,要我喊防暴警察来。我笑道,我和老秋打了十几年交道,他绝不会来玩命快递,里面装的肯定是酒,他要到九楼长住,少不了酒。截访的场面乱哄哄,一会却异常静了,围观者自动后退,退得越来越远,原来,说老秋怀抱炸药——传得如同风吹浪头。等到九楼发话,老秋返回,我等如释重负,也就没人去关注他的怀抱之物。后来,在九楼,我笑问老秋,你准备一坛酒,是想学吕洞宾醉倒岳阳楼还是学花和尚倒拔垂杨柳?他默不作声。一旁的杨来神道,老秋状纸写满了一瓷坛,他要带到北京去。老秋还是默不作声。我道,和来神打个赌,瓷坛里要不是状纸,来神你就一个月不准来九楼。来神转脸向老秋,笑得有点邪魅,咯赌打还是不打?要是我打赢了,老姜要请你我喝顿酒。老秋木着脸说,十赌九输。转身去了茶水间。来神鸡贼,立马转了话题,开启他的来神腔,可比茶水间拧开了水龙头。他知道这招对我现在管用——我转身去了厕所。我这把年纪,见多了上访户,不可能做个好奇宝宝,也就再没追问老秋怀抱过的瓷坛里到底装的是酒还是其他。

眼前再见到这瓷坛,听星星哭诉,脑瓜里灵光一闪,装的该是老秋父亲的骨灰吧。

老秋低头不语,还在坛里捣摸,摸出一块黑乎乎之物,状如炸煳的糯米团子。继而,又摸出一块。我替星星的小脑瓜担心,恐怕又要挨两丁公。

老秋捧着两块不可名状之物,递到我眼前,喷出酒气:老姜,你见过咯样的东西冇?他声音起了波澜,却非大悲咒。

我,我从冇见过咯样的骨灰块。

咯不是骨灰,是安在我爹手骨脚骨上的钢筋,烧成了咯样子,我一坨装进骨灰坛子里,让你看看,你还以为是一坛酒。

我借酒掩饰自己的吞吞吐吐,我,我那天好在冇和你打赌;你,你也冇让杨来神看过坛子里面吧。

我爹骨灰,让他看了,让他到处乱讲啊。你开口闭口不让我讲我爹,拿他手骨脚骨上的钢筋块给你看看,总可以吧?

老秋,你家里咯餐饭真是啊!——此刻,我说什么好呢?只得学杨来神立马转移话题,星星,你,你莫哭脸,你好孝顺,你祖外公在天之灵见到你还记得他,给他准备了过年的“太极头”,他不会怪你,会蛮喜欢你。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星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接受死后那些虚渺事。在他看来,人成了骨灰也应该爱吃生前喜欢的东西。

老秋手捧两块不明之物,站在取暖器台面前,尴尬了数秒。我亦尴尬,目光从他手上闪到悬挂的石英钟上,我记住了时针分针所指,11:46。老秋回过神,将手中之物放回瓷坛,盖上。双手在围裙上蹭几蹭,坐回桌前,对我挤出几丝笑,筷子指向红烧鸭,老姜,再不呷就凉了。转脸朝星星,快给我再呷一碗饭。他声音从嗓子里出来,有点像吃快了吃撑了之后,对他此时说话,包括腔调,我敏感起来。

星星用绘彩碗装了半碗饭,边吃边瞄老秋,附带瞄我几眼,眼角泪花像是星光带溅出的流星雨。他不哭了,婴孩亦止住哭,在啃自己的嫩手指,啃着啃着,咯咯笑着。星星还在碗边打量他似懂非懂的成人世界,到底还是不懂吧,为何往祖外公住的坛子里装他爱吃的“太极头”要挨丁公呢?外公和客人在嘀咕些什么呀?

老秋的手在桌上晃来晃去,停在酒杯上。地上死去多时的黄鳝盘曲,不像太极图,倒像烧变形的钢筋。食欲便减了大半,低头抿酒,夹来腊猪脚和红烧鸭咀烂嚼烂,它们多骨头,味道依附在骨头周边。

老秋和我在想各自的心思。老秋他爹曾世良,我没见过,他出现在案卷材料中,曾是麻石厂厨师,麻石厂是金刚砂厂前身,清都麻石业少说有数百年历史,原来的手工作坊并成集体企业,做大,便成了国营企业,效益一直不错,当年麻石厂工人走到街上,嗓门可以粗一点,腰杆可以直一些,讨老婆可以花中选花。在麻石厂当厨师,管一百多人吃喝,虽说老婆在农村,曾世良是个“半边户”,可日子在烈火烹油的掌勺之下,不愁吃、不愁穿,有余粮有余钱,城里有房,乡下有屋,他本人也油光满面,就这样好下去,真不知将来日子是如何一个好法。坏就坏在他一张嘴上,1958年秋,乡下青壮多去炼钢,谷子烂在田里几乎无人收。来年,东影山下饿死了人。曾世良从老家回来,在食堂里发感叹,一年好收成打了水漂,大炼钢炼出了一炉狗粪,还是麻石厂好,你饭量最大都管饱,不会饿死人。数日后,有风言,曾世良恶毒攻击“三面红旗”,隐藏很深,别有用心。来了专案组,查他历史,解放前,他加入过洪门;查他家底,他偷了厂里米面,私自送给老家人,收买人心——这可不是盗窃罪,要定反革命。曾世良被五花大绑带走,当时他正在食堂炒菜,哐当一声,长柄锅铲落在地上,一锅辣椒炒冬瓜烧成了焦炭,比大炼钢炼出的狗粪还难看。速审速判,曾世良被判刑五年。服刑期间,曾世良左腿骨折,上了钢板。案卷材料说他抬预制板时绳断,是一次劳改中的事故。老秋说是他爹在预制板歪倒一眨眼间推开旁人,搭上了自己一只脚,是舍己救人。就算他爹亲口说的是事实吧,可他救的也是一个劳改犯,案卷材料不会特意提及,当然也就没给他减刑。曾世良出狱后,被送回老家继续劳动改造。他曾手举申诉状来麻石厂喊冤,和厂保卫科的人扭打起来,被打断右手,又上了一块小钢板。此后,曾世良老老实实在老家看牛,靠老婆和刚成年的老秋养活。1986年,曾世良获平反。老秋帮他爹申诉,说是麻石厂当权派指使,恶意派人将其父右手打断,使他不能再写申诉状。平反文件并未采纳老秋申诉,是将其父恢复全民制职工身份,作退休安置。新改名的金钢砂厂返聘曾世良当门卫,直到他1992年去世。据调查,曾世良在老厂结有人缘,新厂长有心关照他,让他拿两份工资,也算是厂里对他某种补偿。这个嘛,不好放在台面上说。老秋一家是其父平反的直接受益者,老秋及秋嫂子和他们三个女儿都转为城镇居民,吃国家粮,老秋得了招工顶职指标,在金钢砂厂做洗砂工。社区有人曾这样劝老秋,你爹一个反革命,换你家五个人吃上国家粮,还加你一个全民职工铁饭碗,当年并冇亏欠你啊!老秋顶了对方一句,我家和你家打包来换,你不怕呷亏,就换,不换是畜生。对方木公鸡一般。账如何能这样算呢?账又如何才算得清呢?老秋开始上访是在其父去世十余年后,具体应是2008年奥运会之前。大家都认为他是受了杨来神蛊惑,找了一个由头,要给他父亲讨回平反前的工资补偿,实则是尝到了上访甜头,把一塘水搅浑,死缠烂打,以获取个人利益最大化。为对付、平息二人结伴上访,我们开了无数会,下了无数函,明里暗里做了无数工作,包括围追堵截,不让他们出清都。结果是,他两个结成了和合二仙,仍是九楼和信访局的常客,直到我退二线,老秋和杨来神仍在上访一线。我一直不得其解,老秋在其父过世后并未上访,十余年后翻起麻枯打油,难道就因为老丁老婆一句闲话点燃了他上访不息的火把吗?难道真是受了杨来神的蛊惑?

一桌菜渐凉,我和老秋喝了好一会无声酒、心思酒,第三杯酒还剩了酒尾子,老秋起身要去热菜,我拉住他,碰杯,一口干了。又舀半碗鸡汤,滋滋喝着,鲜热汤汁正好压住药酒的冲劲。老秋送上一杯姜盐芝麻热茶,散寒,也解晚宴的油腻。

星星早离了席,和毛毛在玩一堆充气玩具、机制玩具、拼装玩具、布料玩具,时不时,他瞟一眼台面上的青花瓷坛。钵钵伏在取暖器和婴儿车之间,在舐食星星盛给它的晚餐。那钵子也是彩绘的,显旧。

老秋没收碗筷,没清扫地面,端一杯热茶,陪我憩坐,闲谈。他背对着青花瓷坛。

星星他爸妈呢?

在合肥一个工地上包了一个食堂,每天给上百人做饭。

毛毛他爸爸在哪里做事?

养蛇亏了本,在给别个老板开车,让自己堂客上夜班。

毛毛妈妈上夜班,几时回呀?

回来两三点,我都困一觉醒了。

她在么地方上班?

水晶宫。

是个唱歌的地方吧?听说是清都最豪气的地方。我本想说出娱乐城三个字,临时换了种说法。

你老姜不像个有钱人,又在信访局,也冇人请你去那里消费。

那里有麻纱也属公安局管。我兀自笑起来。

我二妹子在前台收钱,不是陪唱。

咯份工作应该待遇不错。

日进斗金,也进了人家丁猛子保险柜。

哦,我想起来了,水晶宫是老丁家开的。

丁猛子是我二妹子同学,她是给同学打工,不是给丁拐子。

好像听你说过,你家二妹子长得标致,丁家老二追求过她吧?

是我打了破。

一堂好婚姻,你又要打破。老秋,我不是说你,你一个好家庭搞成一个破烂家庭,你自己也有责任啊。

打破好,丁猛子头个堂客离了。

要是他和你家二妹子结婚,同学情深,知根知底,就不会离。

和丁拐子家扯上关系,到头来冇得好事。

你对老丁有成见。我见过老丁几次,觉得他是一个灵泛人,心术也并不拐吧。

他就是太灵泛,谁都打拱手,才混成丁拐子。丁拐子他得罪了我。

你们在同一个车间共事,过去关系不错嘛。

我爹他爹同是反革命,差不多同时平反,同时招工,同为洗砂工,关系当然不错。错就错在他丁拐子见风使舵,不给我做死证。酒后,老秋面如重枣,目光如安上一个砂轮,擦出火花来。

老秋,我到老丁他爹当工人的红星拖拉机厂外调过,他爹平反和你爹平反的待遇差不多,恢复原身份,恢复国家粮,都作退休安置;你,老丁,你两个的堂客和几个子女都解决了国家粮,其中一个招工顶职,当时看,如今看,都算是可以了。

老姜,么哩算是可以了?我爹被打断过手脚,我爹劳改时舍己救人,丁拐子他爹怎么能相比?退一万步讲,就是丁拐子他爹不补工资,也应该给我爹补二十九年工资。老秋扭转头,看着青花瓷坛。

我目光跟着奔了过去,那里住的不是我爹,我又了解老秋多少心思呢?在爹的问题上,我从没说服过老秋。话语出口,却有一股惯性冲动:

你爹九二年过世,你〇八年开始上访,中间过了两个八年,共十六年,就是刑事案件,也有一个申诉期限。

我到国家信访局问过,上访冇得期限,只有一条总原则,有诉必答,有案必办,有错必纠。你老姜是老信访干部,不要呷了酒装迷糊。

我,我问你老秋那十六年跑到哪里去了?是泡酒坛子去了,还是捉黄鳝去了?

我要是一个好家庭,我上么哩鬼访?

那责任完全在美方啰。

——我和老秋的争执,像是戏剧演员温习台词,对过无数遍了,腻口了,乏味了。我有些恍惚,哪次是彩排,哪次是正式登台呢?老秋挂在嘴边的“破烂家庭”,似是卖了一个破绽,你说长论短都会掉进去,被他这一招通吃,或是被他无招胜有招,这些年来,我领教了他的厉害。此时,药酒上头,舌头是我的,也不像我的。

老秋,你搬进和园新居,一个破烂家庭不就成了好家庭吗?

绣花被窝盖鸡笼,我不盖。

世上也冇得金子打的被窝啊。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

你是有新房子不住,偏要住棚户。再说,你爹过世快三十年,就是把他二十九年工资全补给你,也不到三万块钱,装修新房都不够。

你们冇补呀!要是补了一角钱,也是一个态度。

咯与你搬新居是两回事,莫共裆连裤搅在一起。其实,我心里早有一本账,这些年来,为老秋、杨来神上访的花费,每年不少于三万,费工费时就没法算了。我也知道,有些账是不能这样算的,可账摆在心里,一想,就堵,一堵,声调就高了。

我爹骨灰坛子在咯里,我住在咯里好,我不搬。老秋回话的腔调,不火不温。

总有一天要搬,迟搬不如早搬。星星将来上学,毛毛上幼儿园也方便些,和园小区附近建了新学校。

我,我听见和园小区心里就恼火。

老秋,你和新房子有仇呀?!我把热茶当黄酒喝,烫了舌尖。

和园安置区开发,丁拐子是不是有份?老秋看我的眼神,放了个火花。

我不清楚。你们有一个上访群,信息比我还灵通。

听说金钢砂厂咯一片建市场,丁拐子也要来成。

老丁跟上了时代,赚钱门道多,钱寻伴啊。

丁拐子到处插手,迟早一天会翻船。

老秋,你喝多了酒,眼睛在闪红星,看不得老丁风光吧。我来了个一语双关,开玩笑点醒他。

再喝两杯,我脑壳也清醒。

就怕你不清醒,和老丁过不去是一回事,你不能和新房子过不去呀。

他赚他的钱,我上我的访,打屁不黏腿,老姜你莫扯作一块。

你不会去状告老丁吧?正面攻不破老秋,我顺势给他使了个绊腿。

不见得。

何以不见得?

听说丁拐子涉黑,等我找到证据,我就要告他。告他之前,先给他打个电话,曾秋生要告你丁拐子。老秋眼神迷糊,满嘴酒气,不知他醉没醉。

老秋,你不能见风是信啊。

开娱乐城,冇几个不涉黑,还有黄赌毒。

你二妹子在人家那里上班,你不会派她去卧底收集证据吧?

亏你老姜想得出来!

冇得你老秋做不出来的,是不是打算连你二妹子饭碗也一起砸?

死了张屠夫,照样有猪肉呷。

咯句话耳熟,是杨来神的顺口溜。

你莫找我打听他,我有七八天冇看见他。

我在说老丁,你告老丁得有真凭实据,搞不好,你脱不了皮,你是不是想让金刚砂厂开发泡汤,就选老丁下手?

你们巴结丁拐子,怕丁猛子,我打电话骂他丁拐子,他不敢回嘴,我敲丁猛子丁公,他不敢还手。

和老秋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摸清了他路数,他没喝酒时,木讷寡言,喝多了,话便多起来,若是醉了,念起“呢喃经”,不由分说,没完没了,眼前情形,在往“呢喃”方向滑行,还扯出了老丁……

外公,你莫敲我丁公。外公说的丁拐子、丁猛子都是坏人吧?霞姨在他那里上班,快把她叫回来吧。星星眼神怯怯,声音兮兮,站在取暖器旁说话。钵钵在他脚旁打盹。

大人说话,细伢子莫岔口岔嘴。

老秋,你让星星和你一起困守在废厂区,会耽误他读书成人,还是抓紧搬了吧。

搬不搬,我心里有数。

你搬新房子,我肯定来道喜,再呷你做的好菜。

好菜,在咯里也有呷。我一个破烂家庭,招待你还是招待得起。

我对里间屋说道,秋嫂子,你咯种病啊,换个好环境,调理调理,会好得快。老秋,为秋嫂子身体好,你也应该早搬。

搬不搬都是一个破烂家庭。

秋嫂子,该你发话了,家里大事,你也要拿主意。

秋老倌他不听我,只听骨灰坛子。我在隔壁听到,他把骨灰坛子搬出来了,他信鬼不信人。

老婆子,你要搬到和园去住,我不拦你,我和你提炉锅,各过各。

我跟你几十年蛮好过呀?你是有好日子不晓得好好过!反正我进骨灰坛子也不远了,家里摆两口骨灰坛子,你一个人就好过了。

你老婆子念“消食经”呀,谁家有咯样大的菜园?你想清静养病,咯地方是城里的东影山。

里间屋传来轻微叹息,又像习惯性呻吟。

老秋,一家人都想搬,就你非要死守,你是不是在等老丁来?

你提起丁拐子,我就打电话咒他。老秋在围裙下摸索手机。

呷你一餐饭,先搬出个瓷坛,后咒出个老丁,老秋,莫再惹出一串事来。我悔不该晕头晕脑哪壶不开提哪壶。和老秋斗法多年,我鲜有胜绩,往往被他斜刺里一招击中。

丁拐子,丁拐子,我是曾秋生,我一个好家庭搞成了一个破烂家庭,你,你不是罪魁,也是祸害,听说,你要来开发金刚砂厂,我还住在金刚砂厂,就等你来开发,老子有一个菜园,有一群鸡鸭鹅,有十八只猪崽,还有鱼池,老子还要办一个牛场,你要来开发,先要问我家的猪崽答不答应,再问我家的鸡鸭鹅答不答应,问我家的黄鳝泥鳅还有鱼答不答应,还要问我家的菜园子答不答应,想起来了,我家还有一条狗钵钵,你要问钵钵答不答应,你听见冇?不吭声,落气了呀?老子就在金刚砂厂等你来开发,老子要给你一个爆炸新闻……老秋说着说着,单手握手机变成双手抓手机,眯眼睛睁到了极限,直勾勾盯住屏幕,好像里面住着丁拐子。

外公,那个丁拐子怕是像祖外公住在坛子里一样,你怎么喊他,他也不答应。我对着坛子喊过,祖外公,你出来吃“太极头”,祖外公,你听见没?你出来呀!祖外公就是不出来。你喊的丁拐子也是一样的。

老秋望着星星,伶牙俐齿的星星,懵里懵懂的星星,眼角还有泪花的星星,老秋愣住了。毛毛望着星星啃手指,笑眯了眼。钵钵被吵醒了,一脸宅相,比懵逼有所不同。我呢,我一时说不出宅相和懵逼的不同。

是时候了,该走了。我走向里间屋,酒喝多,声音便大,秋嫂子,我呷好喝好了,多谢了!等你家搬新房子,我再来道喜。

姜局长你好走。秋老倌,把东西拿给姜局长带回去。

老秋将手机放进围裙下面的口袋,进了里间屋后面的厨房,出来时,提了只开口笑酒的礼品袋,我瞄见袋里装着杀好弄净的鸡和鸭。从老秋手里接过,有点沉。

又呷又提,不好意思呀。

上昼杀了双份,院子里还有一群,想呷,你就来。

我向星星招手致意,想去摸摸他脑瓜,忽然感觉手心有股味,说不出的味,便作罢。毛毛冲我咧嘴笑,笑出了奶水,哦,应是星星喂他的奶粉。我没法和那个青花瓷坛不打照面,多看了它两眼。散落地上的“太极头”,再看又像煮熟化开的麻花,到死也要抱紧自己的身子,那意思是——你们别想把我拉直。我又怎么懂它们呢?药酒后劲上来了,晕乎乎,转身,眼花,对面墙上石英钟似在看我,“11:46”也在看我。眨眼之间,恍惚看到石英钟里有谁的影子,不像是老秋和我的,也不像老秋他爹的,好像是老丁的,笑面虎老丁,他眼珠子会笑,可以一直盯着你笑……

钵钵在门口领路。老秋打手电送我。电光晃动,切出道旁大块大块青幽,樟树和桂树,成排成行,在夜色中站成孤影,可改一句古诗“脉脉不得语”,是改其中的叠词“脉脉”为“寞寞”。光柱穿过围挡,老秋的菜园让我想起乐府和律诗的格式,却想不起恰当一句来形容。黄昏时所见的多处废墟,春夜将它们处理成默片中的剪影,偶尔峥嵘一露,暗房极快收单。猪崽们在某处哼唧哼唧,忽远又忽近。与它们相唱和的,是瓦砾中的蟋蟀吧,是树冠中的夜鸟吧,细听,它们各唱各的,各诉各的。

一路上,钵钵不叫,老秋不语。到了门口,手电照着传达室,老秋忽然开口:我爹在咯里住了六年,他练会了左手写字,他一拐一翘给人指路,带路,送报纸,送信,他不呷食堂,我堂客做饭,送到传达室,他最喜欢呷“太极头”。每次过身,我感觉我爹还在,特别是夜里,有时候我还看得到他影子,再一看,又冇得影子,我晓得他不会走远。昨夜里,我梦见他一双赤脚在花池里挖藕,藕挖出来,都断成两三节,我要他莫挖了,他好像听不见,一直挖到我醒来。嗨,他住的地方,如今钵钵住。

钵钵栖在铁门旁,几乎化在夜色里,听得见它的喘气声,一只老狗一呼一吸,缓慢而均匀。电光掠过它的麻头,琥珀色眼珠乍现,一闪即没。它身旁那间黑房子和四周浑然一色,木门唧唧复唧唧,似有隐身的蟋蟀住在里面,随时会应节而舞。我想对老秋说,一个人纠结到深处,会把一辈子都拖进去,何必呢?夜风吹脸,忍住没说,我不知道老秋的“何必”为何。我说了一句多余话,老秋,多谢你家宴!外面凉气重,你回吧。

你慢些走,我照你走咯段废渣路。

老秋的手电光在铁门后跟着我,唰——电光跑到了我脚前面,当年我们给老秋断了路,由他填满,此刻,踩在脚下,似灰似黑,光毫中可见。原来的坑坑洼洼,夜里并不打脚,鞋底有声,忽然想起五十年前春夏之交的夜间田野,散布嗞嗞吱吱声,像一群娃崽在吃奶,吃得有滋有味,吃出了天籁,那是黄鳝泥鳅们在泥水中享受它们的夜晚,他们淤黑的秘密,我等黄口小儿只想找到它们流动的巢穴,终止它们的幸福感……

很快,电光跑进路灯光里,光融化了光,连成一片光,县城笼在光影里,光似乎无边,影就在光的周边,看得见的人影少,看不见的人影散在不可穷尽之中,每个人影都在忙各自的夜生活。抬头,早春的夜空青冥浩荡,我依稀看到了几点春星。

原载于《大家》2025 年第2期

作者简介

舒文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主席。著有小说集《永生策划师》,评论集《远游的开始》。获毛泽东文学奖、《湘江文艺》首届双年奖短篇小说奖等。 

责编:张咪

来源:湖南省小说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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